在全球化经济格局下，跨国投资与知识产权交易日益频繁，其中商标作为企业核心资产与品牌价值的载体，其跨境转让与许可活动尤为活跃。与此同时，近年来全球主要经济体，特别是欧盟，显著加强了对外国投资的审查力度，以维护战略利益与国家安全。这就引出了一个关键且复杂的问题：欧盟建立的外国直接投资审查框架，其审查范围是否延伸至看似纯粹商业性质的商标交易？深入分析欧盟法规、审查实践与背后的政策逻辑，可以发现，答案并非简单的“是”或“否”，而是一个取决于交易具体情形、尤其是商标所附着之“实质业务”的审慎判断过程。

一、 欧盟外资审查机制的核心：《欧盟外资审查条例》

要厘清商标交易是否被覆盖，首先需理解欧盟层面的法律基石——2019年通过、2020年10月11日全面生效的《关于建立外国直接投资审查框架的条例》（EU）2019/452（以下简称《条例》）。该《条例》旨在为欧盟提供一个协调机制，确保成员国在审查可能影响安全或公共秩序的外国直接投资时，能够考虑欧盟整体利益。

《条例》的关键定义在于“外国直接投资”。其第2.1条明确指出：“外国直接投资”是指由外国投资者进行的，旨在与在某一成员国经营的企业建立或维持持久和直接联系的，包括能够有效参与该企业管理或控制的任何类型的投资。这通常通过以下方式实现：

1. 设立或维持一个企业或其分支机构；

2. 获得一个企业的全部或部分所有权，从而赋予投资者对该企业管理的有效影响力。

从这一定义可以看出，欧盟外资审查的焦点在于 “投资” 以及该投资所建立的 “持久和直接联系” 与 “有效影响力”。审查的对象是可能影响安全或公共秩序的“外国直接投资”行为本身。

二、 商标交易作为“投资”的定性分析

单纯的商标权转让或许可，从知识产权法角度看，是财产权的转移或使用权的授予。然而，将其置于外资审查的语境下，需要判断其是否构成《条例》意义上的“外国直接投资”。

1. 作为资产收购的商标交易：如果一项交易涉及收购一家持有重要商标的欧盟企业的股权或资产，而商标是该项收购的核心资产之一，那么这毫无疑问属于外资审查的范围。此时，审查的关注点是整个目标企业及其业务（可能涉及关键基础设施、关键技术、敏感数据等），商标作为企业价值的一部分被纳入整体评估。例如，一家外国公司收购一家拥有知名品牌且掌握敏感技术的欧盟高科技企业，该交易必然触发审查。

2. 独立的商标权转让：这是问题的核心难点。如果交易仅涉及一个或多个商标权的所有权转让（assignment），而不伴随企业股权、实体资产或员工的转移，它是否构成“投资”？

形式判断：从纯粹法律形式上看，商标权是无形资产，其所有权的转移可以视为一种资产收购。

实质判断：欧盟审查机制越来越强调“实质重于形式”。关键在于，这项商标权收购是否旨在或事实上与一个在欧盟经营的“企业”建立了“持久和直接的联系”？如果被转让的商标只是一个“闲置”或“未使用”的标识，背后没有活跃的业务、市场份额、客户关系或商誉支撑，那么它可能被视为单纯的资产买卖，其引发安全关切的可能性较低。然而，这种情况在实践中较少见，因为商标的价值通常与其所代表的商誉和业务密不可分。

3. 商标许可交易：独占性或长期性的商标许可协议，特别是那些附带了技术支援、质量控制、市场渠道共享等深度合作安排的许可，有可能被解释为建立了一种“持久联系”。如果许可方（外国投资者）通过许可协议能够对被许可方（欧盟企业）的经营施加重大影响，尤其是在涉及关键领域的品牌时，不排除成员国主管机关会审视其潜在影响。但一般而言，纯粹的、非独占的商标许可被认定为“外国直接投资”的门槛较高。

三、 覆盖与否的决定性因素：商标与“实质业务”的关联

欧盟及其成员国的审查实践表明，判断商标交易是否落入审查范围，决定性因素不在于商标本身，而在于该商标所附着、代表或控制的“实质业务”（underlying business）的性质。

《条例》第4条列出了成员国和欧盟委员会在审查时可能考虑的因素，包括投资对以下方面的影响：

关键基础设施（能源、交通、水务、健康、通信、媒体、数据处理等）

关键技术（人工智能、机器人、半导体、网络安全、量子技术、纳米技术、生物技术等）

关键投入品的供应安全

敏感信息（特别是个人数据）的获取与控制

媒体自由与多元化

还需考虑投资者是否由第三国政府控制，以及其是否已参与影响欧盟安全或公共秩序的活动。

因此，逻辑链条如下：

1. 交易触及审查红线，并非因为“商标”这个资产类别，而是因为该商标所关联的业务属于敏感或关键领域。

2. 如果一个商标是某一关键基础设施运营商（如能源公司）、尖端技术研发者、重要媒体机构或掌握大量欧盟公民敏感数据企业的核心品牌，那么收购该商标权——尤其是如果该收购导致对相关业务运营产生控制或重大影响——就极有可能被视为一项需要审查的外国直接投资。

3. 在这种情况下，商标权成为了获取、影响或控制敏感业务的“通道”或“关键资产”。收购著名品牌可能意味着获取其背后的客户网络、市场份额、技术诀窍（通过品牌关联的质量标准）乃至舆论影响力。

举例说明：

案例A（可能被覆盖）：一家外国国有投资基金，试图收购一家拥有知名品牌、在欧盟多国运营大型港口和物流枢纽的公司的核心商标组合。尽管交易可能被结构化为商标资产收购，但其实质是获取对关键交通基础设施品牌的控制，可能影响运营安全与韧性，极有可能触发审查。

案例B（可能不被覆盖）：一家外国服装公司，从另一家外国公司手中购买一个未在欧盟使用的服装类商标权，计划未来自行开拓欧盟市场。该商标目前无欧盟业务附着，交易本身不涉及对现有欧盟敏感企业的控制，通常不会被视作需审查的外国直接投资。但若其后续在欧盟设立企业并运营，该新设投资可能根据情况需要申报。

四、 成员国的实践与裁量权

必须强调，《条例》建立的是一个“合作机制”，而非统一的欧盟审查制度。是否将某一特定类型的交易（包括特定结构的商标交易）纳入审查范围，最终决定权在于各成员国。每个成员国都有自己的外资审查法律（或正在制定），其定义和范围可能与《条例》不完全一致，有些可能更宽泛。

德国：其《对外贸易条例》对外资审查的规定非常详细，明确将“对德国公司实质性经营活动的收购”纳入审查，包括收购资产（如工厂、知识产权）若导致收购了“业务部门”。如果商标收购构成了收购一个业务部门的核心，则可能被审查。

法国：法国外资审查制度也覆盖了对法国企业“业务线”的收购。关键商标的转让，如果实质上等同于接管了相关业务，就会受到审查。

意大利：法律明确将“涉及具有战略意义的国家资产的公司关系”的变化纳入审查，这可以解释为包括代表战略性业务的品牌资产。

其他成员国：一些成员国的法律定义可能更模糊，为监管机构留下了更大的解释空间，可以根据具体案例判断商标交易是否构成了对敏感业务的“投资”。

因此，交易方必须仔细研究目标商标所在成员国的具体法律。即使从欧盟层面看存在争议，成员国当局完全有可能依据本国更严格或更宽泛的法律，对一笔重大的商标权转让交易启动审查。

五、 对交易方的实务建议

鉴于上述复杂性，涉及跨境商标交易（尤其是高价值或与敏感行业相关的交易）的外国投资者应采取以下策略：

1. 进行全面的交易结构评估：在规划交易初期，就应咨询熟悉欧盟及目标成员国外资审查法律的律师。评估的重点是：交易的法律形式（股权收购、资产收购、纯商标转让）与其实质经济影响（是否获取了敏感业务的控制权或影响力）。

2. 深入研究目标商标的实质：对目标商标进行彻底的尽职调查，远不止法律状态审查。必须厘清：

该商标在哪些产品或服务上使用？

这些产品或服务是否属于欧盟或成员国定义的敏感行业（如能源、国防、通信、生物技术、人工智能、数据服务、媒体等）？

商标所有权与相关业务运营（生产、研发、数据控制）是分离的还是统一的？

商标转让后，原持有人是否继续运营相关业务？如果继续，双方关系将如何界定？

3. 考虑自愿申报：如果交易存在任何被审查的可能性，特别是当商标与战略性业务相关时，最谨慎的做法是主动向成员国主管机关进行申报或咨询。未进行强制申报的交易，事后仍可能被成员国要求审查，甚至面临被禁止、附加条件或处罚的风险。提前沟通可以增加交易的可预测性。

4. 准备应对审查的论据：如果预计交易可能被审查，应提前准备材料，阐述交易如何不会损害欧盟的安全或公共秩序。例如，证明商标转让后，相关敏感业务的关键技术、数据或基础设施运营仍由受信任的实体控制；或者交易纯粹是为了品牌商业化，不涉及底层技术或数据的转移。

5. 关注“合作机制”下的欧盟层面互动：即使成员国不认为需要审查，如果交易涉及多个成员国或具有欧盟-wide的影响，其他成员国或欧盟委员会仍可发表意见。交易方需意识到这一层面的潜在影响。

结论

欧盟的外国直接投资审查框架并未明确将商标交易排除在外，但也未将其自动纳入。其覆盖范围取决于一个核心的实质性判断：该商标交易是否构成了对欧盟内某一企业或业务部门的“投资”，并且该企业或业务部门从事的活动可能影响安全或公共秩序。

纯粹的、与任何实质性业务脱钩的商标权买卖，通常风险较低。然而，在当今经济中，尤其是对于消费品牌、科技品牌或媒体品牌而言，商标往往是业务本身不可分割的化身。收购一个品牌，常常意味着收购其市场份额、客户忠诚度、供应链关系乃至文化影响力。当这种影响力触及能源、通信、数据、国防或舆论等敏感领域时，监管的视线必然会投注其上。

因此，对于计划在欧盟进行重大商标交易的外国投资者而言，绝不能将其视为简单的法律权利转移。必须以前瞻性的视角，穿透法律形式，审视交易的经济与战略实质，并充分评估其在日益严格的外资安全审查图景中所处的位置。在国家安全与公共秩序日益成为全球投资监管核心考量的时代，即便是商标这样的商业符号，其跨境流动也可能被置于审视国家安全透镜之下。审慎评估、专业规划和主动沟通，是顺利完成此类交易、规避潜在风险的必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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