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肉夹馍”集体商标滥用被叫停

初冬的渭河平原上，寒风掠过黄土塬上的麦茬地，潼关古城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这座素有“三秦锁钥”之称的关隘，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商标风波。2021年11月，国家知识产权局一纸通知，叫停了潼关肉夹馍协会对集体商标的维权行动，这一决定不仅震动了潼关县，更在全国范围内引发了关于集体商标保护与滥用边界的热烈讨论。

潼关肉夹馍的故事，要从这座千年古关的历史说起。潼关地处陕西、山西、河南三省交界，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相传在唐代，守关将士为方便携带干粮，将烤制的面饼剖开，夹入卤制的腊汁肉，创造了最早的肉夹馍雏形。经过宋元明清历代演变，潼关肉夹馍形成了独特的制作工艺：使用千层饼皮，外酥里嫩；卤肉选用当地散养猪肉，配以二十余种香料，文火慢炖数小时；最后将热腾腾的卤肉剁碎，夹入刚出炉的饼中，肉汁浸透饼层，香气四溢。

2015年，潼关肉夹馍协会成功注册了“潼关肉夹馍”集体商标，旨在保护这一地方特色美食的传统工艺和声誉。集体商标本应是传承地方文化、规范行业标准、保障消费者权益的有效工具。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商标的使用逐渐偏离了初衷。

协会的维权行动始于2020年，最初只是针对少数明显侵权的商家。但很快，维权的范围和力度急剧扩大。据统计，截至2021年10月，潼关肉夹馍协会在全国18个省份发起诉讼超过300起，索赔金额从数万元到数十万元不等。更令人震惊的是，许多被诉商家并非恶意侵权——他们中有的是潼关本地人在外地开店，沿用家乡手艺；有的是经营多年的老店，在协会注册商标前就已使用“潼关肉夹馍”名称；甚至有些商家只是在小吃街租了个摊位，根本不知道“潼关肉夹馍”已被注册为商标。

河南洛阳一家小吃店的王老板回忆起收到法院传票时的情景仍心有余悸：“我们家从爷爷那辈就开始做肉夹馍，用的就是潼关老家的方子。突然有一天，协会的人找上门来，说我们侵权，要赔5万块钱，不然就告上法庭。”类似的故事在全国各地上演，许多小微餐饮业主不堪诉讼压力，不得不支付数千至数万元不等的“和解费”或“加盟费”。

潼关肉夹馍协会的维权模式逐渐显露出商业化倾向。协会不仅要求侵权商家赔偿，还推出了所谓的“加盟体系”：商家支付每年数千至数万元不等的费用，即可获得商标使用许可。但许多加盟商家反映，他们支付费用后，除了得到一纸许可协议外，并未获得实质性的技术培训、原料供应或质量管理支持。这种“重收费、轻服务”的模式，使集体商标的保护初衷逐渐异化为一种商业敛财手段。

这一系列激进维权行为终于引起了监管部门的注意。2021年11月，国家知识产权局明确指出，潼关肉夹馍协会作为集体商标注册人，无权禁止他人正当使用注册商标中包含的地名。通知强调：“潼关肉夹馍”作为“地名+商品名称”组合，其商标专用权应受到一定限制，不能妨碍他人正当使用该地理标志指示商品来源。

法律专家指出，潼关肉夹馍协会的行为可能触及了《商标法》的多条红线。根据《商标法》第五十九条规定，注册商标中含有地名的，注册商标专用权人无权禁止他人正当使用。协会大规模诉讼、高额索赔的行为，也可能涉嫌滥用商标权，违反诚实信用原则。

这场商标风波背后，折射出我国集体商标管理和保护中存在的深层次问题。集体商标本应是促进地方特色产业发展、保护传统文化的重要工具，但在实践中，一些协会和组织将集体商标视为牟利工具，背离了设立集体商标的初衷。

潼关肉夹馍并非个案。近年来，类似的集体商标纠纷时有发生。2021年，逍遥镇胡辣汤协会的维权行动同样引发争议；更早之前，兰州牛肉拉面、沙县小吃等地方特色美食的商标管理也出现过类似问题。这些案例共同揭示了一个现实：许多地方行业协会在注册集体商标后，缺乏科学规范的管理能力，要么放任不管导致商标贬值，要么过度维权引发争议。

潼关县地方政府在此次事件中处境尴尬。一方面，他们希望保护本地特色产业，提升潼关肉夹馍的品牌价值；另一方面，协会的激进维权已经对潼关的声誉造成了负面影响。事件曝光后，不少网友表示“再也不想吃潼关肉夹馍了”，一些外地商家甚至主动撤下“潼关肉夹馍”招牌，改为“陕西肉夹馍”或“腊汁肉夹馍”。

西安交通大学知识产权研究中心李教授分析认为：“潼关肉夹馍事件暴露出我国地理标志保护体系的不完善。集体商标、证明商标、地理标志产品保护等多种制度并存，但缺乏协调统一的管理机制。协会组织能力参差不齐，一些协会法律意识淡薄，将集体商标当作私有财产来运营。”

事件发酵过程中，受影响最大的莫过于那些真正传承潼关肉夹馍手艺的老师们。在潼关老城区经营一家小店四十余年的张师傅无奈地说：“我们祖祖辈辈做肉夹馍，为的是让更多人尝到这份家乡味道。现在这么一闹，倒像是我们做错了什么。”张师傅的店里挂着祖传的配方和老照片，记录着这门手艺的传承历程。在他看来，肉夹馍的精髓不在于一个商标，而在于选料、火候、手法这些代代相传的技艺。

国家知识产权局叫停潼关肉夹馍协会维权行动后，协会发布了致歉声明，表示将整改维权方式，建立更加科学合理的商标使用管理体系。但业内人士指出，要真正解决集体商标管理问题，需要多方共同努力。

行业协会需要明确自身定位。集体商标的管理者应当是服务者而非统治者，其主要职责是制定行业标准、保证产品质量、推广地方文化，而非通过诉讼牟利。协会应当建立开放的会员制度，为符合条件的商家提供技术培训、质量检测和品牌推广服务。

其次，监管部门应当完善集体商标管理制度。明确集体商标的权利边界，防止权利滥用；建立集体商标使用评估机制，定期检查协会的管理行为；对于严重违规的协会，应有退出机制。

再者，地方政府应当在集体商标管理中发挥更积极的作用。地方政府可以协助协会制定科学的发展规划，提供法律咨询和业务指导，帮助协会提升管理能力，防止集体商标管理偏离正确轨道。

最后，需要加强公众教育，提高商家和消费者的商标意识。许多小微商家之所以“侵权”，是因为根本不知道“潼关肉夹馍”已被注册为商标。通过宣传普及，可以帮助商家避免无心之失，也能让消费者更好地识别正宗产品。

潼关肉夹馍商标风波虽然暂时平息，但它提出的问题远未解决。在中国各地，还有成千上万的地方特色产品、传统技艺需要保护和发展。如何用好集体商标这一工具，平衡保护与发展、传承与创新、权利与公益，仍然是一个亟待探索的课题。

渭河依旧静静流淌，潼关古城墙默默见证着历史的变迁。肉夹馍的香气依旧飘荡在潼关的大街小巷，但这场商标风波留给人们的思考却远远超出了一道地方小吃的范畴。它关乎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的生存方式，关乎知识产权保护的合理边界，更关乎无数小商户的生存权利。

或许，潼关肉夹馍的真正价值不在于一个注册商标，而在于那传承千年的制作工艺，在于那融入每一道工序的匠心精神，在于那连接着游子与故乡的味觉记忆。只有当行业协会、政府部门、商家和消费者共同努力，才能让这道传统美食在保护中发展，在传承中创新，真正走向更广阔的未来。

潼关的早晨，第一炉肉夹馍的香气已经开始在巷陌间弥漫。老师傅们和面、制饼、卤肉、剁馅，每一个动作都熟练而专注。他们知道，无论商标如何，真正留住客人的，永远是那份不变的味道和匠心。而这场商标风波，或许会成为中国集体商标管理走向成熟的一个转折点，提醒所有人在保护知识产权的同时，不忘最初的善意与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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