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商标跨类保护边界案例

在商标法的宏大体系中，跨类保护是一个既充满理论深度又极具实践挑战的议题。它如同一道精密的法理边界，划分着商标权人合法权益的疆域与自由市场竞争的广阔天地。这道边界的划定，不仅关乎特定品牌的兴衰，更深刻影响着市场经济的活力与创新生态的平衡。近年来，随着中国品牌力量的崛起和市场竞争形态的急速演变，一系列具有标杆意义的司法案例不断重塑着我们对商标权保护范围的理解。其中，围绕知名科技企业“小米”的一系列商标纠纷，特别是涉及非类似商品或服务上的保护争议，为我们观察和思考中国司法实践中商标跨类保护的边界、标准与价值取向，提供了一个极为典型和丰富的样本。通过对这些案例的深入剖析，我们得以窥见在“加强知识产权保护”的时代强音下，司法机关如何运用法律原则，在保护品牌商誉与防止权利滥用之间，进行审慎而智慧的裁量。

“小米”商标，源自北京小米科技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小米公司）。自2010年创立以来，小米公司以智能手机为核心，通过独特的商业模式和生态链战略，迅速成长为全球知名的科技品牌。“小米”及其经典的“MI”标识，在消费电子领域积累了极高的知名度和美誉度。然而，品牌的巨大成功也使其成为商标“搭便车”或“傍名牌”行为的显著目标。许多市场主体在截然不同的商品或服务类别上申请或使用“小米”或近似标识，企图借助“小米”品牌的辐射效应获取不正当的商业利益。这迫使小米公司不得不采取积极的商标维权行动，而其中核心的法律争议点，便在于“小米”商标的保护范围能否及于其未注册或未主营的类别，即跨类保护的问题。

在中国商标法律框架下，商标权的保护基础主要遵循“注册原则”和“专用权限定于核定使用的商品”原则。这意味着，通常情况下，商标权人禁止他人使用的权利范围，以其核准注册的商品或服务类别为限。然而，这一原则并非绝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商标法》第十三条第三款为未在中国注册的驰名商标提供了跨类保护，而第十三条第二款及第三十条、第三十一条等条款的适用，在特定条件下也能实现对已注册驰名商标的扩大保护，其法理基础在于防止混淆、误导公众，并制止不正当利用驰名商标声誉或损害其声誉的行为。《商标法》第五十七条第七项规定的“给他人的注册商标专用权造成其他损害的行为”，在司法实践中也常与《反不正当竞争法》的原则相结合，为具有一定影响的商标提供更灵活的救济路径。判断是否构成跨类保护的关键，在于对商标“显著性”和“知名度”的认定，以及对其“弱化”、“丑化”或“不正当利用”等损害后果的证明。

“小米”商标跨类保护的司法实践，正是围绕这些法律要件展开的。一系列案例清晰地展示了法院如何逐步形成并运用一套相对稳定的审查逻辑。法院会重点审查“小米”商标在被诉侵权行为发生之时，是否已达到“为相关公众所熟知”的驰名程度。在多数获得跨类保护的案件中，小米公司提交的关于其产品销售范围、市场份额、广告宣传的持续时间、覆盖范围及资金投入、所获荣誉、媒体报导等多维度证据，均得到了法院的采信。例如，在涉及“小米”商标用于蓄电池、电动车等商品的侵权案件中，法院均认定，通过长期、广泛的使用和宣传，“小米”商标在移动电话、计算机软件等商品上已在中国境内为相关公众广为知晓，构成驰名商标。这一事实认定是启动跨类保护程序的前提。

在认定驰名事实的基础上，法院的核心论证集中于被诉商标的注册或使用是否会“误导公众”，致使小米公司的利益可能受到损害。这并非一个简单的、非此即彼的判断，而是需要综合考量多种因素的精细化衡量。从诸多判例中，可以梳理出法院重点关注的几个层面：

其一，商标近似性判断。法院不仅比对标识本身在音、形、义上的相似度，更注重从整体印象和显著部分进行考量。即使被诉标识在字体、细节上有所改动，只要其核心呼叫“小米”或主要视觉部分与“小米”商标构成高度近似，足以导致相关公众产生关联联想，即可能被认定为近似商标。例如，在“小米生活”商标无效宣告案中，尽管被诉商标包含“生活”二字，但最高人民法院认为“小米”是其显著识别部分，与小米公司的驰名商标“小米”构成近似。

其二，商品或服务关联度分析。这是跨类保护中最具弹性的一环。法院不再拘泥于《类似商品和服务区分表》的机械划分，而是深入探究双方商品或服务在功能、用途、生产部门、销售渠道、消费对象等方面的关联程度。关联度越强，混淆的可能性越大，跨类保护的必要性也越突出。例如，法院认为电动车、平衡车等交通工具与小米公司主营的智能手机、智能硬件同属现代消费电子产品，在智能互联、消费群体上有交叉和重叠，关联度较强。而对于“小米”商标用于农药、兽药类商品的案件，法院则可能认为其与电子产品关联度极弱，从而在是否构成误导公众的判断上更为严格。

其三，主观意图的考量。被诉行为人的主观恶意是法院判决中的重要加分项。如果能够证明行为人明知“小米”商标的知名度，仍刻意摹仿、注册，甚至在其宣传中主动攀附“小米”品牌，如使用“小米生态链企业”等误导性表述，法院将更倾向于认定其行为具有不正当性，从而强化跨类保护的合理性。在“小米科技”与“小米生活”的系列纠纷中，被诉方在多类商品上注册大量包含“小米”的商标，其攀附商誉的意图明显，这成为法院认定其行为违反诚实信用原则、应予制止的关键因素。

其四，实际或潜在损害的评估。跨类保护旨在防止损害的发生，而非必然要求实际损害结果的出现。但损害的可能性需要基于具体情境进行合理推定。这种损害既包括因混淆导致的直接商业机会流失，更包括对驰名商标显著性的淡化（弱化其与唯一来源的关联）、丑化（将商标与不雅或不佳的商品关联）以及对其商誉的不正当利用。例如，若将“小米”商标用于质量低劣的日常消费品上，即使该商品与电子产品不类似，也可能因负面评价的传导而损害“小米”在消费电子领域的高品质形象。

通过上述多维度的审查，法院在多个案例中支持了小米公司对“小米”商标的跨类保护请求。例如，在针对中山奔腾公司等在其生产的电磁炉、电饭煲等商品上使用“小米生活”商标的行为，江苏省高级人民法院在（2019）苏民终1316号等判决中，认定“小米”商标为驰名商标，被诉行为足以误导公众，损害小米公司的利益，构成了商标侵权及不正当竞争，判决被告承担高额赔偿。该案后入选最高人民法院指导案例，其裁判要旨明确：“判断是否构成侵害驰名商标，应当考虑该驰名商标的显著程度和知晓程度，被诉侵权商品与驰名商标核定使用商品的关联程度，以及相关公众的重合程度等因素，以是否容易导致混淆、误导公众，或者致使该驰名商标注册人的利益可能受到损害为判断标准。” 这为同类案件的审理提供了清晰的指引。

然而，商标跨类保护并非没有边界，司法实践同样展现出其审慎和克制的一面。商标权的扩张必须与公共利益、其他经营者的正当竞争空间相平衡。在另一些案件中，法院也划定了“小米”商标权的合理范围。例如，对于在关联度极弱的领域（如某些特定化工原料、医疗器械细分领域）使用“小米”字样，若相关公众能够清晰区分来源，且无证据证明存在攀附恶意或造成实际损害，法院可能不会轻易启动驰名商标的跨类保护。对于善意、正当的描述性使用或在先使用，法律也给予了一定的容忍空间。这体现了商标法在保护私权的同时，维护公有领域和竞争自由的立法本意。

“小米”商标的案例集群，深刻地反映了当前中国知识产权司法保护的趋势与价值权衡。它彰显了司法机关对知名品牌商誉的强力保护决心。在“加强知识产权保护”的国家战略背景下，对于像“小米”这样通过自主创新和市场竞争获得极高声誉的民族品牌，法院倾向于通过灵活解释和适用法律，为其提供有力、及时和全面的保护，严厉打击“搭便车”行为，净化市场环境。这种保护不仅是对企业财产权益的维护，更是对创新激励和品牌建设投资的正向回馈。

其次，这些案例推动了商标跨类保护裁判标准的精细化与可预期性。从早期的探索到如今相对成熟的审查框架，法院通过个案积累，逐步明确了驰名度证据的采信标准、关联度的考量因素、主观恶意的证明方式以及损害推定的逻辑链条。这使得市场主体，无论是权利方还是潜在的使用方，都能对行为后果有更清晰的预判，有助于规范市场竞争秩序。

再者，“小米”案例也提示了企业商标战略的重要性。对于立志于打造全球品牌的企业而言，仅仅在核心类别注册商标是远远不够的。小米公司的经历表明，进行前瞻性的、防御性的全类别或广类别商标注册，建立严密的商标监测和维权体系，是品牌发展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同时，在维权时，系统性地收集和整理证明商标知名度、使用情况、广告投入、市场影响的证据，对于在诉讼中成功主张驰名商标地位和跨类保护至关重要。

展望未来，随着数字经济、跨界融合的深入发展，商品和服务的边界日益模糊，商标跨类保护的挑战将更加复杂。例如，在“小米”构建的庞大生态链中，从手机到空调，从手环到汽车，其品牌延伸的边界何在？当“小米”作为一个智能生活品牌的整体形象日益强化时，对其跨类保护的范围是否应有新的理解？这需要司法实践继续秉持“比例原则”和“利益平衡”理念，在具体案件中作出与时俱进的判断。

围绕“小米”商标的一系列跨类保护案例，是中国商标司法保护演进的一个生动缩影。它们清晰地勾勒出，在当下中国的法律与商业语境中，一个驰名商标的权利边界如何被动态地界定：一方面，司法力量坚决地为凝聚了巨大商誉和创新的品牌提供强有力的盾牌，制止明显的寄生性和混淆性行为；另一方面，这份保护又是理性且有限的，它被严格限定在法律规定的要件之内，并时刻警惕着权利过度扩张可能对竞争秩序造成的窒息。这种既积极又审慎的司法态度，旨在培育一个既能激励创新创造、又能保障公平自由竞争的良性市场生态。对于所有市场参与者而言，理解这一边界，既是对他人知识产权的尊重，也是对自身商业风险的必要管控。而对于中国从“商标大国”迈向“品牌强国”的征程而言，这样一套日益成熟、精细的商标保护规则，无疑是至关重要的法治基础设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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